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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4年7月25日 星期五

這麼努力掙來的生命,就為了當一顆好用的螺絲釘嗎?

攝影 / Ikumi (http://radian0317.pixnet.net/album)

「我覺得人本來就活太久了。我覺得人正常的歲數應該是在40歲就死掉才對。所有生物應該都是依照你生完孩子,完成傳宗接代的任務就死掉,人努力把它勉強延長,延長到不應該那麼長的歲數,所以才會有那麼多困擾。」──蔡康永

那麼,如果像分割硬碟那樣,把一輩子拆成好幾輩子來活,怎麼樣?

1.
這些年透過網路轉載,陸續看了不少生涯規劃的文章──寫給十八歲的你、二十歲的你、三十歲的你──才發現自己的生涯歷程與多數人是多麼不同。

我不是在父母期望下出生的孩子。他們一輩子都在和威權父母拔河,而生養我,是父母逼他們做過的事情當中,最冗長繁瑣的一件。

我希望他們有一天會喜歡我。我做了很多會讓一般父母樂不可支的事,寫功課甲上、考試一百分、比賽拿獎狀、主動幫忙做家事、提很早很早準備父親節母親節禮物……無奈他們始終無動於衷。

我渴望愛,可是那時還不懂,愛,不是一種可以靠努力去要來的東西。
  
絕望之際,有個人像一道陽光般走進我蒼白的生命。他的年紀與我父母相當,見到我總是面帶微笑,然後拿出餅乾和糖果;我心情不好,他就變魔術給我看,哄得我破涕為笑。

我受寵若驚,總是情不自禁跟他走,越走越遠……我頻頻回頭,沒人看顧我,只好繼續往前……這場來得太早的冒險,最後以極盡醜陋的性侵害作結。
   
故做鎮定,回到原本的生活,正好學校在進行「兒童自我保護」教育宣導。老師照本宣科唸完教材,提醒大家不要「引狼入室,自取其辱」。整堂課,我都頭低低的,雙手緊緊按在桌上。

以為升上國中會有新的開始,不料卻落入升學主義的天羅地網中。第一名的光環,曾帶給我短暫的快樂,但稍不小心,聚光燈又會落在別人身上,經過幾番錦上添花落井下石,我感到說不出的空虛和厭倦。

2.
十五歲,這個社會已經磨去我所有對生命的熱忱,卻也迫使我提前展開生涯規劃。

我問自己,在死之前,有什麼非做不可的事?

認真一想,其實也只有兩件。首先,我想知道,性侵害造成的創傷,是不是一輩子都不會痊癒?還有,我是不是,就這麼不值得被愛?

再問自己,願意投入多少時間?畢竟是度日如年,不設一個deadline,實在提不起勁。

習得心理專業知識,得上大學、研究所,所以要撐到二十五歲;如果再出社會工作一段時間,人生還是沒起色,應該也不用再勉強了吧?如果這世界就是擺明不希罕我,我幹嘛死皮賴臉不走呢?

幹嘛留下來自取其辱?

三十歲,如果這兩個問題有解,就繼續活;沒有,就認賠殺出,結束自己的生命。
  
我很幸運,在期限內找到答案:雖然過程曲折艱辛,但我發現性侵害並不會毀掉我的一生,更重要的是,我遇見愛我的人,而且不只一個。

3.
滿懷期待展開第二人生,以為學有專精可以讓我立足社會,擁抱穩健踏實的生活。

只可惜如意算盤打錯了。

中產階級一向是心理諮商的主要客戶群,然而社會的M型化導致市場迅速萎縮。有錢有閒接受諮商服務的人越來越少,而且都偏好輩份高、名氣大的專家,怎樣都輪不到菜鳥如我。

本來打算在社福體系累積實力,一步一步往上爬,卻遇到難以化解的矛盾。長官期待我力求服務量的最大化,服務對象(弱勢族群)則渴望被邊緣化的生命經驗,能夠獲得深刻的理解與回應,而非僅提供一般性的諮詢建議──雙方期待差異之大,讓我遲遲找不到最大公約數。

試著向上反映我的為難,也奮力衝撞過幾次,才認清自己的渺小,原來長官要的,不過是一枚聽話的螺絲釘。螺絲釘滿地都是,不缺我這一枚。

於是逐年累積的,不是專業能力,而是挫折感和無力感,內心的吶喊,越來越大聲:

這麼努力掙來的生命,就為了當一顆好用的螺絲釘嗎?

絕望的我,決定再次展開生涯規劃。雖然不若十五歲那年悲壯,但還是哭了好幾天,又行屍走肉了好幾個禮拜,畢竟,成為諮商師曾是我賴以生存的夢想。

然後問自己,離開這條路之前,有什麼非做不可的事?

同樣是兩件事。

首先,我非常不甘心。心理諮商領域相當重視人生閱歷,認為在生命經驗中累積的智慧,往往比書本上習得的知識更重要。我同意,但我也受夠了人們用「年紀輕輕,空有學歷證照,缺乏社會歷練」這種理由看輕我。這些人永遠都不會想到,不是所有人生閱歷都可以寫在臉上、寫進自傳履歷裡。

我想知道,我在這社會上的價值,是不是就這麼低?或者我需要一個更能展現才華的舞台?如果可以擺脫組織的框架,我是否能發揮更大的影響力?

再來,我需要回應我的「倖存者罪惡」。

人是社會性的動物,當災難發生,不是只有沒得救的人會問「為什麼是我」,得救的人往往也會想問相同的問題──眼睜睜看著別人受苦,偏偏就自己得以倖免於難,是一份非常沈重的幸運。電視劇<那年,雨不停國>中的少女,在颱風前夕跑去看演唱會,回家時卻發現整個村莊都被土石流掩埋,親人也不知葬身何處,她立即陷入強烈的自責,懊悔當初不該任性吵著要出門。女孩並不覺得逃過一劫的自己是個幸運兒,反而深受罪惡感所苦。

性侵害以及社會對受害者的污名化,讓許多人默默承受著長期的痛苦,有人甚至掙扎到最後選擇以死解脫,我卻得救上岸了,為什麼是我?

我想主要是因為受到上天眷顧──擅長讀書考試、家中經濟無虞,讓我在升學管道暢行無阻,於是可以沒有後顧之憂地追求知識、結交同伴。意識到這樣的幸運僅降臨在少數人身上,我認為自己有責任把這些年來的收穫分享出去。

於是想透過網路平台,說自己的故事(註)。社會上有許多激勵人心的故事,可惜以性侵害為主題的相當稀少,以致於「性侵害會造成一輩子陰影」的說法至今仍廣為流傳。我希望自己的文字,能帶來一些對抗這份恐懼的力量。

雖然是匿名發表,內心還是忐忑不已,怕網路的匿名性,會使我必須承受不友善的言論。所幸這樣的擔憂並未成真,相反地,我在留言中獲得的支持與感動,遠超過當初的預期,於是有了更多繼續寫下去的力量。

即便三不五時就跌入撞牆期,寫得斷斷續續,完全脫離預計的時程表,但兩年多下來總算也完成了大半。很期待殺青那天,無論結果如何,我都會好好慶祝一番,迎向未知的第三人生。

4.
想死的念頭背後,是想要活得更好的渴望;決意踏上未知的旅程,是想要對人生負起更多責任。

經常有人批評我自尊心太強,不懂人情世故。我暗自想著,自尊的可貴,也許徹底失去過的人才明白。

註:http://grayspeaking.blogspot.tw/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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