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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4年9月18日 星期四

原諒還是不原諒

攝影 / Ji-yeon Lee

1.
「小時候有一次,你把我拖到房間打,」身體在顫抖,我極力穩住聲音,繼續說,「你還記得,那時候我做了什麼事情,讓你那麼生氣嗎?」語氣盡可能和緩,想讓他知道我沒有惡意。
我其實還想知道,他在房裡對我做了什麼?我後來又是怎麼離開房間的?但我想就先從這裡開始好了。
他拿起遙控器,我反射地退了一步,結果他只是想找衛視體育台。
「沒有吧!妳是不是記錯了?」他起身,給自己再倒一杯咖啡。(註)

初學心理諮商的我,帶著生澀的溝通技巧,期待可以和爸爸一起面對過去。我幻想他說「對不起」,我說「沒關係都過這麼久了」,或許,還可以來個深情擁抱做結束,預約一個新的開始。

但他說他忘記了,真的嗎?那麼驚天動地的一個下午,他真不記得了?

我楞在原地,完全不知如何繼續。

把我打成一個從此一見男人動怒就發抖的人,一個遭受侵犯也不敢反抗的人,一個滿腹委屈也只知含淚往肚裡吞的人……然後跟我說「沒有吧!妳是不是記錯了?」

2.
夜市海產店,一群中年男人摟正妹、喝啤酒、吃熱炒,滔滔雄辯天下事,我不著痕跡地邊敬酒邊看手錶。

「你也算是真有福氣耶!女兒長這麼漂亮,又這麼乖!」尋常的客套話,搭上迷濛的眼神、輕浮的口吻,讓我感到異樣不舒服。下意識拿起外套想穿,但還是隔了大概兩三分鐘,想說不要太明顯。

「那是長大了才懂事!她小時候脾氣可倔的勒!不過這小孩還算聰明,給我狠狠揍一次就知道要乖了!」

「哈哈哈!小孩不乖就是要教,長大就不理你了啦!你這個真的有乖、有乖……」

我不可置信地看著他——陶醉在眾人「教導有方」的誇讚中,眼裡沒有我。

3.
無法放下對父愛的渴望,也無法真心原諒,只好渾渾噩噩地繼續這段關係。可以的話,我盡量不去找他,但他若來找我,我也不會拒絕。

每隔一段時間,他就會沒由來地出現在我生活中,吃飯、聊天、喝酒、出遊,然後,又沒由來地消失。見面時,無論是否甘心樂意,我都會盡可能對他好,想著也許有一天他會看見我的付出,開始愛我,在乎我——變成一個值得原諒的人。

後來才發現,他的到來,是因為無人相伴的寂寞,他的消失,是因為再次陷入熱戀中,從頭到尾,都與我無關。

我對著鏡中的自己,反覆說著:「妳真可笑,妳真可悲。」

鏡子裡的人緊抿著嘴唇,拼命不讓眼淚掉下來。

他老早就說過,我不是他想要的孩子,還說我的出生破壞了他和媽媽美好的兩人世界,讓婚姻變成愛情的墳墓;吵架時,他總說大不了斷絕關係,反正他有我沒我都沒差……我為什麼要一再堅持他只是嘴上說說,心裡還是在乎我的?

4.
為了不讓我繼續恨自己,我試著疏遠他,試著回到自己的生活。

他傳簡訊怪我冷淡,我不回應,他又傳簡訊說想回到從前,我也不回應……漸漸地,少了聯絡。

後來他另組家庭,有了他想要的孩子,熱鬧歡慶了好一陣子,雖然我一直懷疑他的經濟狀況是否足以成家,但也不想涉入太多。

有一天,收到一則訊息,說「終於找到一個穩賺不賠的事業」,但因為資金「恰好」用罄,所以希望我拿出積蓄來投資……要不是認出他的號碼,我還以為收到詐騙簡訊。

但我覺得,它比我收到過的詐騙簡訊都更卑劣。

我以為我會被憤怒淹沒,卻意外發現,沒有。取而代之的,是一股前所未有的清醒,也許我終究是等到了,這最後的致命一擊。

5.
今年父親節前夕,山雨欲來的憂鬱席捲而來,把我搞得失魂落魄,視線可及都是一片黑白,直到模糊不清,才發覺已經淚流滿面。

那是一種連失去都談不上的哀慟,這才明白自己這些年來究竟在逃避什麼。

原諒,是希望透過和解,換取相處時心無芥蒂的清朗。然而,對於一個自始至終都不曾對你投入過真感情的人,談原諒,是一種奢侈。

6.
「愛過他,讓我覺得好羞愧,天哪!我怎麼會搞到三十幾歲才清醒?」

「可是該感到羞愧的人是誰?是被欺騙剝削的人?還是欺騙剝削別人的人?」朝夕相處的Kate,終於受不了我無限循環的自憐自恨,直接當頭棒喝。

我楞了楞,沈默不語。

「更何況他是妳爸耶!妳真的覺得,小孩應該要為了愛自己的爸媽感到羞愧嗎?」

我想了一下,回答她,不應該。

我也想起,過去每當我想和他劃清界限,就會引來眾人「唉呀!他不是不愛妳,他只是……」、「再怎麼說他總是妳爸啊!」、「妳這樣很不孝!」的雜音。社會壓力成為我們「分手」的絆腳石,所以,在經濟、生活、心理各方面獨立之前,我的確做不到這件事。

雖然花了這麼多時間,很不甘心,但我至少還有下一個三十年可以期待,和真正愛我,在乎我的人一起。

我決定原諒自己,然後請Kate吃大餐,當作心理治療費用,同時慶祝自己的重生。

註:摘自Gray Speaking《挨打的原因》http://grayspeaking.blogspot.tw/2012/04/blog-post.html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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